很多天后,我终于懂了,A君估计是把我当成猎犬了。
而他,则是等待猎犬叩门的狐狸。
那一次见A君,是在泰国北方一座小城市的郊外,一栋平平无奇的小别墅里。
和一个朋友出去吃饭,朋友想要把“朋友的朋友”一块叫上,于是就把我带到了A君的家里,本意是喝个下午茶,权当餐前的热身。
但是,A君第一次看见我,眼神就有些不对劲。
初见陌生人,我见识过初次见面的热络,萍水相逢的淡然,或者“久仰大名”的客套。
但在A君眼里,只有警惕和防备。
A君的背景,说起来有些神秘。
他原本是中国北方某个能源大省的“矿业老板”,曾经依靠着字面意义上的“家里有矿”而发家致富,成为一方远近闻名的大鳄。
不知道,他是因为“上面有人”,才风生水起;还是在风生水起之后,才主动去结交更多“上面的人”。或许在中国,两者本就皆有。
最后,他逐渐开始转型,通过对权力本身的“服侍”,成为当地一些大型能源基础建设项目的中标者,一步步卷入起更为宏大的赌局。
据旁人说,A君在巅峰时期所投标的项目,金额动辄以亿计。
他本人,虽然对那些“大项目”是怎样建立起来的一无所知,但是却是大人们最钟爱的“玩伴”。
带着“渠道”们一同在芭提雅或者澳门一掷千金,在夜总会、酒桌、赌场、或者一张简简单单的麻将桌上化掉数十万的现金,是他主要的工作。
然而,在一夜之间,这样煊赫的岁月,便结束了。
某一年,当地官员被一个个地拔除。
聪明的A君在调查刚刚启动的时候,就敏感地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于是在他的合伙人们,仍在心存侥幸地观望时,A君便果断地来到了泰国,因此躲过了那场风暴。
有人倒台,有人消失,也有人在机场海关被当场拦下。但得益于谨慎与敏锐,A君成功地“逃”到了泰国。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在泰国合法居留这么些年;同样不知道,在这些年里,他究竟是在靠着什么来维持自己的生活。
不过,至少看上去,A君的生活还算优渥,比那些在非洲洗盘子、在缅甸为玉石矿厂当保安的“最惨潜逃者”,日子过得像样多了。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A君喝多了。
趁着酒劲儿,他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端着酒杯走到我跟前,非要敬酒。
三杯烈酒下肚,A君说话了:
“老实说,你是不是为我来的?”
哈?什么情况?
一瞬间,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问号,分不清这是一种采访邀请,还是求爱宣言。这种缺乏上下文衔接的神展开,着实惊吓到了我,让我没有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啊,你说什么?”
“咱们把话说开吧,我都已经这样了,就放我一条生路吧……不管我之前做过什么,都不值得把事情搞到这个地步……”
哈?
接下来,喝多了的A君,开始对我进行了一番感人肺腑的自白。
絮絮叨叨之中,我听出的大意是:他已经放弃了之前的金山银山,安安心心地蜗居在泰国的绿水青山之中,不求富贵,只求一夕安寝,了此余生。
他掏心掏肺地向我表白,对往事的毫不留恋,对现在的乐道安贫,说得满面潮红,热泪盈眶。最后豪迈决绝地仰头干了杯中烈酒,让我“把这些肺腑之言汇报给领导”
直到这时,我才隐约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
我已经不记得,那个夜晚是如何结束的。
一个星期后,我离开了那座山清水秀的小城,回到繁华喧嚣的曼谷,慢慢将这件事淡忘了,也不太敢和身边人提起。
至于A君,大约也打听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消除了心中的顾虑,因此也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从此江湖相忘,再无交集。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那个,在泰北小城的别墅里窝着的男人,想起他草坪青翠的后院,后院烟灰缸里插满的烟蒂,墙角半空的酒瓶。
想起他飘忽的眼神,萧索的面容,以及他默然无语地望向北方群山时,眼眸之中,那种难以名状的悲戚。
不知道,现在,他还好吗。
他是否,终有一日还是要面对,那些他迟早都要面对的过往呢?
泰国,是中国游客的最爱,也是中国两岸三地落魄大佬、逃亡案犯、躲债避难者们的首选之地。
在泰国这些年,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有在在菜市场里买饵丝和炒饭的云南毒贩、有在曼谷的写字楼里求职应聘的“坤沙下属”。
有在普吉岛经营客栈的,长相凶恶但是待客和蔼的香港前黑道大哥。
有在泰北参加过“剿匪游击队”,后来在香港贩毒结果被黑吃黑,最终皈依我主并在金三角建立教会的“牧师”。
像A君那样的“南渡人士”,大约算是这些跑路大佬之中,最新近的一类。
他们往往在中国有一个显赫的身份,曾经做过一些“项目”,与官僚体系和灰色企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并且在靠山崩毁,大厦倾颓之后,带着或多或少的钱,到泰国来生活。
有的,在这里做一些低调的小生意。
也有的,靠着经年的余财,过着细水长流,坐吃山空的日子。
他们身上背负的过往,早已黯然失色,算不得什么遗臭万年的罪过,也没有什么青史流传的价值。
形形色色的人生,起起伏伏的履历,勾勒出无数个时代的暗夜,光怪陆离,曲折唏嘘。
多数时候,只要你想听,他们就会讲给你听。
一杯可清可浊的老酒,几句半真半假的恭维,就可以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一段隐秘的过往。
我不知道,对这些人,对A君,对无数个“A君们”,该说些什么。
咒他们罪该万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祝他们一生平安,好像也不大对劲。
最后,也只好隐没掉他们真实的姓名,模糊掉他们可供辨认的背景,记住他们在这个平静的国家里最后的际遇,有朝一日,当成故事,讲给后人去听。
至于,A君。
如果你看到这篇文章,那么,我要对你坦白——我确实不是为你而来。
我只愿,你能够找到属于你的平静。能接受现在的生活,自然最好,如果心中始终梗着那份无法释怀的纠结,不可终日的恐惧,那么,劝你还是勇敢去面对吧。
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掉的。
面对那些,你终将去面对的,你的人生,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