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葬

2021年2月28日 凌晨2:30

终于到了这一刻。

按照计划，郝振东冲向了那座象征着自由的高墙。

“完了！”

此时此刻，墙外的保安正在进行武装巡逻。

他掏出手机，把偷拍的照片全部发给了杨宇。

委托她，如果到早上8点还联系不上他，就把照片全部发给警方。

“我要是死了，他们全都得给我陪葬。”

游戏客服

2016年以前，郝振东还是个顺风顺水的小老板。

开过烧烤店、超市，尝试过各种买卖。

直到开了一家网游代练工作室，终于赚了点钱。

可是就在这一年，他投资失败栽了坑，一下欠了160万。

郝振东卖了房子，想要誓死一搏，没成想，这一回是血本无归。

生活一地鸡毛，郝振东和妻子离了婚，自己走上了漫漫还债路。

“女儿你带走，我确实没这个能力。”他对妻子说。

小叔是第一个让他去缅北的人。

他告诉郝振东，自己就在那里做游戏客服，工作很轻松，一个月能赚6、7万，可以介绍他过去。

郝振东不是第一次听说缅北。

之前就有身边的朋友去过菲律宾、越南，也是做游戏客服之类的工作，收入不菲。

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了。

爬到缅甸

当蛇头让郝振东一行人把行李一件件扔进庄稼地的时候，他感觉到不对劲了。

“我们要爬山进缅甸，随身物品都是累赘。”蛇头说道。

辗转了三四个酒店，爬了6个小时的山路，郝振东带着一身的泥巴，气喘吁吁地踏进了缅甸。

紧接着，他又坐上了一辆军车，背着枪的人守在周围，送他们到了一个“中转站”。

这时候，老板们才终于露面，带着各自的“新员工”离开。

法外之地

缅甸老街上，布满了高档酒店。

诈骗集团的老板们就住在里面。

酒店门口有持枪的地方武装站岗，24小时“守护”着这些住客的安全。

而郝振东和他的“同事们”，则住在一个叫做“园区”的工业园中。

一个院子里，有三栋楼。

工作的那栋叫科技楼，另外两栋是宿舍。

科技楼里全都是诈骗公司，杀猪盘、裸聊、黄播、刷单返利……应有尽有。

宿舍里则挤满了搞诈骗的工作人员。

至于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很少有人说。

园区门口，有荷枪实弹的守卫，确保只进不出。

当然，离开园区也不代表逃出生天。

绑架是常有的事。

一个华人5万块，给钱就把你放了，不给钱，马上撕票。

郝振东还见过一个四根手指都被砍掉的人，这叫做逃跑的惩罚。

养猪

上班没几天，郝振东就明白了自己的工作性质——

诈骗。

他领到了一本“话术手册”，里面是从添加“客户”开始经历的每一个步骤，以及对应的土味情话。

“我会让今天的清风带着我的吻，吹到你的脸上。”

领导们管这种情话叫“造梦”。

在社交平台上，郝振东的名字叫“关尾”，是一个帅气多金的单身男性。

他的工作，就是寻找有钱的单身或离异女性，给她们“造梦”。

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将其发展成潜在“客户”。

这个过程，业内称为“养猪”。

“猪”养肥了，不用你亲自上手，组长会带领三四十人“杀猪”。

如果“杀猪”超过了一百万，老板会带他们去豪华酒店，撒钱。

业绩标兵

公司有两位业绩标兵。

一个是狗娃。

他骗了一个上海女人，292万。

女人很伤心，拿着手机开直播，死活要见狗娃一面。

狗娃说：“我回不去。”女人从楼上一跃而下。

狗娃逢人便炫耀这件事，公司也把他这个大单当成了正面案例，到处宣传。

另一个标兵是小杨。

一个东北女人为了他卖车卖房，送来了176万。

但郝振东觉得，最丧良心的还是一休。

一休骗了一个武汉女孩37万之后，追着女孩骂了12个小时——

要让女孩赔自己帮她“垫付”的8万投资。

实际上，这8万块根本不存在，是公司系统的虚拟充值。

这是狗推的惯用伎俩。

辱骂对方，让她愧疚，愧疚到不敢报警。

无情的屠夫，总能换来高昂的回报。

到了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桌上都会摞起200多万的现金。

一休这样的“狗推”，领走6、7万是常有的事。

还有一些人，会选择用骗来的钱赎身回国，然后对这段经历闭口不提。

至于郝振东。

为了远在国内的女儿，为了她不要背负“诈骗犯女儿”的罪名，郝振东迈不出这一步。

业绩最差的狗推

郝振东第一个“杀猪”对象，是一个山西的护士，叫小白。

他和小白聊了很久，一直下不了手。

到了第20天，组长下了最后通牒：必须要“杀”了。

就在这一天，郝振东拨通了小白的电话。

“我是在海外做杀猪盘的。”郝振东开门见山。

听了郝振东的话，小白才去查了一下“杀猪盘”的意思，然后就开始哭。

哭得很大声。

“我在这边也很痛苦，我不想骗你了。”郝振东说。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电话，相隔千里，同时哭了起来。

郝振东让小白随便编个理由讨厌自己，然后删掉微信，从此不要联系。

“你要是出了纰漏，我这边可能会死人。”

就这样，郝振东劝退了一个又一个客户，成了小组里业绩最差的“狗推”。

他对同事说：“本命年开单不吉利。”

但是心里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第6个人

直至离开缅北，郝振东一共给12个客户打过“坦白”电话。

杨宇是第6个。

“我是在海外做杀猪盘的。”还是一样的开场白。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反问：

“那我怎么帮你回来？”

郝振东打开微信视频，告诉杨宇，自己很丑，根本不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至于回去？这里戒备森严，自己不可能被营救。

杨宇只说了一句：“你放了我一马，我也要帮你。”

郝振东始终记得，那天中午，缅北阳光炽热。

但是他的心里下了一场雪。

“你看过谍战片吗？”

“你看过谍战没？我们就按照谍战的来，咱们把公司给他捣毁了。”郝振东对杨宇说。

他给杨宇转了1000块钱，让她假意上钩，先在公司的系统上投资一笔。

等到公司让她再次投资的时候，杨宇按照编排好的说：

“工资还没发，理财产品到三月就能提出35万，到时候拿这30万跟你投资。”

就这样开始了“反杀”之路。

白天，他们假装恋爱的情侣，在微信上瞒天过海；

晚上，郝振东来到天台，和杨宇部署着叛逃计划。

他们还有“密码本”。

郝振东说“杨宇老婆1”的时候，杨宇才会跟他聊天。

如果不启动这个暗号，就随便敷衍几句。

郝振东偷了一批客户名单，里面有些人即将被“杀”，还有人已经被骗了部分财产。

站在宿舍的天台上，他压低嗓音报出这些客户的姓名、电话、地址。

另一边，杨宇拿起纸和笔，仔仔细细地抄在了纸上。

营救计划

2021年2月，一个名叫杨宇的女子来到南昌市公安局反诈中心。

说她手上有一份正在遭受“杀猪盘”诈骗的受害者名单。

南昌市公安局反诈中心电诈导调大队大队长陶江江收到了这份名单，第一时间发放到全国各地的公安机关。

经过证实，这18个人确实正在经历杀猪盘诈骗。

第一批，郝振东和杨宇救了18个人。

陶警官告诉杨宇，他们可以联合起来帮郝振东逃离缅北。

而这个时候的郝振东，已经在缅北待了两个月。

“赎身费”是随着工作时间递增的。

第一个月，5万；

第二个月，7万；

到了第三个月，可能就要涨到12万，身边警卫的看管也会更严。

警察开始和诈骗集团抢时间。

最勤奋的“狗推”

陶警官为郝振东联系上了一个能带他离开的缅北线人。

和对方确定了逃跑路线之后，郝振东就开始演习。

翻过一个三米高的铁栏杆，躲进隔壁的工地，等到6：30宵禁结束之后，就从缅甸老街到南伞口岸和线人接头。

一切准备就绪。

只是……

临走之前，郝振东还想带走一份名单。

那天，杨宇假装投资1000块的时候。

趁着组长确认进账，郝振东站在一旁记住了密码。

下班后，郝振东悄悄打开服务器，安装一个快速关机，一个远程操控、一个母机。

他把身子趴到最低，开始窃取“公司机密”。

离开前的连续一周，他都是那个最“勤奋”的狗推。

每天加班到深夜，一边偷资料，一边熟悉地形。

逃跑日

给杨宇发完“陪葬”的微信之后，郝振东躲进了园区旁的一个按摩店里。

天亮之后再想办法脱身。

6:30

宵禁结束，郝振东告诉按摩店的看门人，自己来缅北三个多月了，就想吃一口中国早餐。

看门人很警惕，亲自陪郝振东去了早餐摊，看他吃得很香，便转身要走。

郝振东放下早餐，拔腿就跑。

到了约定地点，陶警官那边又出了状况：

“线人发来消息，说接头点的摄像头太多，自己过去了也会有危险。”

这时候，郝振东的公司群里炸了锅，领导们已经知道自己跑了，正在到处找人。

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郝振东戴上口罩，把衣服反穿，躲进了一家游戏厅。

找了个面对门口的位置，继续等待陶警官的电话。

8:30

陶警官联系上了另一位线人。

郝振东飞奔到他身边，对方说：

“兄弟，你从来没有来过我这，不管今天你怎么样，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说罢二人互删了电话。

10:30

线人把郝振东送到了一个部队门口。

一个穿着军装的人从一辆军方皮卡上下来，对郝振东说：“上车”。

这时候，公司的群里已经下了“通缉令”，郝振东怕得要命。

军装打扮的人说：“放心，军方的车没人敢查。”

20分钟后，皮卡到达了中缅南伞口岸。

国门

郝振东走进国门后，公司的人也追到了这里。

一座20米的桥，连接了中缅边境。

他冲20米外的同事招招手：“走了嘿！”

回到了祖国，郝振东见到了陶警官，还有杨宇。

作为郝振东本人的肉体和灵魂，他和杨宇开始了真正的恋爱。

结语

郝振东带回来的那份105人的名单，最终终止了受害人上当受骗。

为被害人挽回了经济损失2000多万元。

后来，又有深陷缅甸的“狗推”联系上郝振东，希望他能救他们出来。

郝振东还在努力着。

写下这个故事，我的心情也随着郝振东的经历跌宕起伏。

但更令我动容的，是他和杨宇心中最朴素的正义、善良和勇敢。

突然想起罗翔老师说话一句话：

人类所有的美德中，勇敢是最稀缺的，当命运之神把你推向那勇敢的时刻，希望你能够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勇敢。

和大家共勉。